整体而言，传统花儿是现实主义的，但也不乏浪漫主义优秀作品。

正是杏花二月天，

石榴花开到个路边；

妹妹站在我跟前，

耀坏了过路的少年。

正是杏花二月天，

牧童们放牛在河边；

过路的哥哥不要缠，

妹妹活下的可怜。

正是杏花二月天，

燕子们飞在个云端；

你若实心者我喜欢，

这也是久盼的姻缘。

正是杏花二月天，

杨柳树长在个门前；

宁把身子油锅里煎，

不叫我俩的路断。

……

这组流传在青海湟中的《正是杏花二月天》，是男女对歌之作，表达了男女之间的爱情心声。整体上看，后三首作品，情感表达直白，现实主义特色明显；其中也有浪漫主义的艺术表现形式，譬如第一首作品的“妹妹站在我跟前，耀坏了过路的少年”，就采用了夸张修辞，“耀坏了”三字生动传神浪漫地写出了“妹妹”光鲜靓丽的身影。

一、现实主义

花儿是山歌，表达或传递着百姓的声音。河湟百姓不可能脱离当地人文历史、自然环境、生活环境而存在。移民史、儒家思想文化、严酷的高原生存环境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等，决定了大多数花儿思想、情感与内容的现实性。下面主要从封建礼教和军阀统治两个方面，谈谈花儿的现实主义。

（一）封建礼教

封建礼教是封建统治者为巩固其等级制度和宗法关系而制定的礼法条规和道德标准。在封建社会，礼教对人们的行为做了许多规定，对妇女的要求更是严格。譬如大家所熟知的“三纲五常”，《礼纬·含文嘉》云：“三纲，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矣。”“五常”语出《尚书·泰誓下》之“狎辱五常。”唐代孔颖达疏云：“五常即五典，谓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这些决定了妇女低下的社会地位。不止如此，封建礼教还规定：妇女不能“抛头露面”，说话需“笑不露齿”，鞋子要“三寸金莲”，出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凡此种种，就是要女人本本分分，坚守妇道。宋代大儒朱熹强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女人的贞洁提出了严苛的要求。封建社会男女之间的交往也是不自由的，婚姻更是不能自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封建礼教的压迫，使得妇女们平时忍气吞声，过着不自由甚至悲戚的生活。一旦到了山野里，她们便压制不住内心的委屈、心酸和烦恼，用花儿表达对封建社会爱情婚姻生活的不满。

案板头上切西瓜，

连连切给了九下；

姊妹家里家法大，

女装男扮了走吧。

这是一首男子唱的花儿作品，“家法”就是指家中的规矩，也就是封建制度（包括礼教），“女装男扮了走吧”只是男子的一种美好的想法而已。

左手里拿着灵芝草，

右手里拿着个杏儿；

六月的会场上遇一遭，

再没有见面的空儿。

“六月的会场”即六月会，通常指庙会、花儿会，也只有在这些会上，青年男女才能有机会见面。因此，六月会成为青年男女最盼望的一个节日。

太阳上来锅盖大，

月亮上来是碗大；

铜刀矛子嫑害怕，

尕妹的跟前坐下。

大老爷调到公案上，

枷棒的板子上上；

胆子放大人维上，

花案问不到罪上。

封建礼教压迫越深，青年男女的反抗就越大。上面的花儿作品就表达了人们追求自由爱情婚姻生活的决心。

（二）军阀统治

除了封建礼教，军阀统治也给青海人民带来了沉重的苦难。在解放前夕四十年的时间里，马氏家族在政治上对青海人民进行封建军阀统治，在经济上搜刮民脂民膏，多方盘剥。特别是马步芳统治青海期间，苛收杂费，扩大兵源，实施民族高压政策，农牧业与民族手工业日趋破产，整个社会经济陷于崩溃边缘，青海各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血吸干了刮骨头，

骨头上面还烤油，

死了不如一条狗，

完不了官家的税头。

马师长修下的乐家湾，

拔上了心上的少年；

淌下的眼泪调成的面，

给阿哥烙下的盘缠。

上山的老虎下山的狼，

凶不过马步芳匪帮；

今日款子明日粮，

百姓们活下的孽障。

这三首作品分别从“税收”、“兵役”和“粮款”三个方面，揭露了军阀统治的草菅人命和罪恶行径，对马步芳实行的“保甲”制度进行了强烈的控诉和批判。“保甲”制度，一是使青海农村失去了劳动力，而田园荒芜，人民生计艰难；二是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使城乡居民过不上一天安宁的日子。1930年左右，马步芳任国民党匪军整编师长，他吞了中央的拨款，各县强征民夫修路，陆续修建青藏公路，两万多人修路800公里，把路修到吉古，自从马步芳当上师长，拔兵6次之多，抓人修路成了青海人民的大灾难。“马家的青海没太阳，五谷花草们不长；百姓们吃的麸皮糠，马步芳天天喝喝汤。”等一大批花儿作品真实地记录和再现了这段历史时期青海人民暗无天日的苦难生活。

二、浪漫主义

除了大量的现实主义花儿作品外，还有许多充满了浪漫色彩的作品。

首先，这与青海人民幽默诙谐的性格以及对浪漫爱情婚姻生活的向往与期盼不无关系。

千股麻绳背扎下，

柱子的根里站下；

一刀子把我的头割下，

血身子陪你坐下。

这首花儿，不论在内容叙述还是在情感表达上，都是悲情的；但创作手法与艺术风格上，却是非常浪漫的。“千股麻绳背扎下”是夸张，“一刀子把我的头割下，血身子陪你坐下”既是想象也是夸张，体现了作者不惜生命追求美好爱情的坚强决心。其实在封建社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日子虽然过得很苦，社会很黑暗，但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欢乐，有对光明与美好生活的追求，由此，诞生了许多具有浪漫主义特色的花儿作品。

天上的云彩十八层，

黑云彩里有雨哩；

地边坐着的十八妹，

模样儿俊的是我的。

即便天上云彩很黑，山雨欲来，但坐在地边、长得俊俏的“尕妹”是属于我的。这首作品的上片与下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用幽默的语言，化解了凝重的氛围，从而扭转乾坤，一股浪漫的气息扑面而来。

骑马容易踩蹬难，

白龙马，

手扳着鞍梁儿站下；

维你容易丢你难，

心肝花，

拔下了桌子上献下。

这是一首离别之作，上下片在逻辑上保持了高度的一致。上片“手扳着鞍梁儿站下”交待了远行与别离，下片表达了不舍。“心肝花，拔下了桌子上献下”一句，从情感上看，作者表达的是一种真诚的态度；从修辞上看，采用了示现修辞，把虚的东西写实，呈现出浪漫主义特色。

如果说，上述几首花儿或多或少地存在一些阴暗的景与悲伤的情的话，下面的这些作品整体上则呈现出欢乐的情调。

杨柳的叶叶儿两面黄，

白杨树叶叶儿粉黄；

尕妹走起来一炷香，

只差了一对儿翅膀。

天上的云彩单摆开，

树上的叶叶儿落开；

尕妹子走开风摆开，

两只尕手儿甩开。

这两首作品，上片写景，下片写人。虽然都在描述尕妹的走姿，但艺术手法又有些不同。“尕妹走起来一炷香”既是视觉的，又是嗅觉的，其夸张修辞不能不赞；紧随其后的“只差了一对儿翅膀”，是青海常用幽默用语，极富浪漫色彩。第二首作品兼具第一首作品的内容与比兴手法外，采用了“开”字尾的“独木桥”体，用浪漫的笔触与简约的语言勾画了一幅天地人动态图。

出了大门干河滩，

白杨树栽下两弯；

琵琶三弦没心弹，

一心儿跟上你转。

青铜烟瓶乌木杆，

连装了三瓶儿旱烟；

我搭尕妹埂子上转，

好像是一对儿雪莲。

这两首作品的表达侧重点都集中在一个“转”字上，但第一首作品的下片幽默，第二首作品的下片比拟生动。

一对儿白马进西海，

西海里为王着哩；

尕妹好比白云彩，

给阿哥遮凉着哩。

东方上来了明月亮，

西方下去个红太阳；

把阿哥好比个银铃铛，

锵啷啷响，

稀罕地躿子上戴上。

海心山好比一只船，

二郎剑好比桨杆；

阿哥是蜜蜂花台上旋，

尕妹是花中的牡丹。

上面三首作品的下片，与前面的“我搭尕妹埂子上转，好像是一对儿雪莲”一样，均为比拟修辞；第二首作品之“把阿哥好比个银铃铛，锵啷啷响，稀罕地躿子上戴上”，妙用比拟、示现修辞，在虚实结合中实现了奇妙的理想之境。

上述作品一扫灰暗、感伤的基调，通过塑造美的艺术形象，展示了青年男女之间自由自在、甜蜜动人、缠绵浪漫的爱情图景，显示了劳动人民高超的花儿艺术创作才能。

其次，新中国成了以后，花儿创作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广大人民从黑暗的封建桎梏和军阀统治中得解放，翻身农民把歌唱，涌现出了一大批浪漫主义花儿作品。譬如：

各民族团结一家人，

为“四化”没有个二心；

携手并肩新长征，

铺开了锦绣的前程。

龙盼水来虎盼山，

庄稼人盼的是丰年；

风调雨顺政策宽，

冰糖水渗透了心肝。

站在山上往上瞅，

英雄们脚踩的云头；

银光闪闪显身手，

花果山就在那前头。

黑夜的明灯上天的风，

花红哈全凭个园丁；

党中央举手指路程，

征途上万马儿奔腾。

这些花儿作品传递出新中国成立以来，劳动人民期盼和平、期盼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景。民族大团结、丰收好年景都是老百姓的真实期盼，“英雄们脚踩的云头”“征途上万马儿奔腾”都是浪漫主义的豪迈诗句。

浪漫主义的花儿是人们通过借助想象和夸张等艺术修辞来实现的。

（一）想象

普通心理学认为想象是一种特殊的思维形式，是人在头脑里对已储存的表象进行加工改造形成新形象的心理过程。想象的魅力在于将人带入一个虚拟世界，实现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想象给人快乐，让心灵更加自由。

千朵金花向阳开，

万朵银花儿常开；

九县的歌手八方来，

汇成了“少年”的花海。

东风吹开个千层浪，

青海是“花儿”的海洋；

各族人民放声唱，

新“花儿”千样万样。

这两首作品有想象，也有夸张，但想象的成分要大一些。人民当家作主，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在人们的想象中，生活更美好，民族更团结。

好“花儿”唱出了万万千，

汇成河，

滚滚的洪流向前；

思想解放干劲添，

掀起了，

现代化建设的波澜。

这首作品富有想象性，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场景在人们的脑海中显现。这样的作品很多，譬如“携手并肩新长征，铺开了锦绣的前程”“党中央举手指路程，征途上万马儿奔腾”皆属想象，展现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期盼。

（二）夸张

夸张是指故意增大或缩小客观事物的正常特征，使其变形。这样的花儿作品如：

白蛇娘子黑蛇伴，

许官人打扮成状元；

三天想你没吃饭，

腿困得上不去炕沿。

鸡儿抱了鸭儿了，

我吃了鸭儿的肉了；

半路上碰见花儿了，

腿软得走不动路了。

这两首作品的起因虽然不同，一个是“三天想你没吃饭”，另一个是“半路上碰见花儿了”，但是这种起因所导致的结果却有相似之处，一个是“腿困得上不去炕沿”，另外一个是“腿软得走不动路了”，很明显，两者都有夸张色彩。再如：

一道湾来两道湾，

马莲花开者个路边；

蹬云驾雾地到跟前，

专听个尕妹的“少年”。

袖儿里筒的是千里眼，

远山哈拉在个跟前；

想起“花儿”拉夜船，

九架山好比个塄坎。

这两首堪称花儿中的经典。且不说两首作品上下片关系极为密切，就说下片吧，也是极尽夸张，非常浪漫的。“蹬云驾雾”四个字，夸张中又有感受描写，此句与后面的句子相映生辉，传递出作者风趣幽默的情致。“想起‘花儿’拉夜船，九架山好比个塄坎”极尽夸张，传递出作者对“花儿”的思念之迫。

打灯蛾儿上天了，

癞蛤蟆钻了个地了；

浑身的肉儿想干了，

仅丢下一口儿气了。

麘子吃草路开了，

鹿吃了清泉的水了；

心肝花牵成冰块了，

见你时化成水了。

霸陵桥上的贼曹操，

药酒泡下的宝刀；

想哩么没想的天知道，

身上的肉，

好像春天的雪消。

男女之间，只要心中有爱，就会想念，就会牵挂。上面三首花儿，把男女之间的思念之情写到了极致。第一首是说全身的肉都因为想你想没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第二首是说由于牵挂你，心肝都变成冰块了；而见到你时，心中郁结的“冰块”顿时化成“水”了。第三首是说，想没想你老天知道，你看看，我身上的肉，就像春天的雪一样消融了下去。这三首作品，句数各有不同，表达的内容却非常接近，采用的修辞也都是夸张。夸张辞格的运用，使文辞更生动，情思更浪漫。

人们借助想象和夸张修辞，创造出许多具有浪漫主义精神的花儿作品，以此勾画美好的生活场景、表达了美好的生活情感。

参考文献

[1]青海民族民间文学资料集：“少年”（花儿）论集，西宁：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青海分会编印，1982.

[2]中国民间歌谣集成青海省大通县卷：大通花儿集.大通：青海省大通县文化馆编(编号：270102)，1986.

[3]花儿集（西宁演唱特刊）.西宁：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青海分会印，1979.

[4]第三届全国花儿学术研讨会论文汇编.甘肃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编印，2013年8月。

[5]青海花儿论坛.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青海省文化和新闻出版厅（内部编印：139号）,2014年7月。